读诗（顾城）

> 29.December 2024 
小蜡人
站在窗边，站好
对窗外的我
永远惊奇吧

> 28.December 2024
心、心
一排排
像暗淡的古钟
挂在教堂的顶端
在需要时
才会交响

> 27.December 2024
推开门
带上最合法的表情
不要看见别人
也藏好自己的心

煤烟沉沉

再叫我的名字
我不承认

> 26.December 2024
犹如所有爱过的浪花
都在我的头顶失去声音
你的美丽是白天的幻觉
我们是战争的卵石

水纹从震颤的中心涌上
绝望的指尖有它的路线 
一把剑只有从我心上穿过
血才会慢慢流过肩窝

到白蒙蒙的暴雨中去
赤着脚风衣也不要
像水那样奔走
像空气那样混合

让头发环绕世界带着微笑
让一棵树看到所有风波

> 25.December 2024
泥沙    千百次
    抚摸房子
    
我怀恋那些细小的邻居

> 24.December 2024
后边
是有形的风
是石子和铁的歌
是标语和人

两旁是楼影
不能转身

前面是一段绿野
狭长的晴空
剪接的虹

> 23.December 2024
再没有海岸
再没有灯火

一切都是泡沫

新大陆的存在
只是一个传说

我只想停止
哪怕是沉没

> 22.December 2024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 21.December 2024 
    死真是个安全地方 总是错过
鸟也错过 在雨里
    剩一个闪闪的空壳

这凡俗的很小的很美好的生活
    爱过 挺好
何况还藏有一朵漂亮尾巴
可以在早上飞
    变幻颜色

      有一个时间 我们不得不说
    相同的话
因为长一朵花 需要很多叶子

后来就都朝别的方向 走了

> 20.December 2024
没有上帝
我们就向历史呼救
换了好几种语气
把诗也做成一种梯子
可以上下奔跑
丢掉钥匙的时候
就爬公寓的一处窗子
我们过于努力
结果爬进一锅汤里
这汤煮得太久
已看不见任何东西

> 19.December 2024
走的时候
树枝摇动
才知道春天来了

淡紫的树枝
春天摇动
它们让我说话

    而世界呢
    世界在边上
    这么死皮赖脸地
    让我属于他
    真让人惊讶

> 18.Decmeber 2024
沿着这条路
尽头是麦田
慢慢走
以后的星星
  都可以想
水边
猩猩在柳树上
这回他两条腿下来
抓贝比到
槐树里
双手向后
胳肢他
企图了好几次

这是不太高兴的事
水不热不凉
你看水上
有自行车过去
叫到另一边
换衣服
柳树叶都腥了
腥得发膻
不知不觉就到了
夏天

这船走得
看不见船帆

> 17.December 2024 
注定要走过春天
云是满面笑容的
树也满面笑容
都看见了我们
    年轻的样子啊

花在花中颤动
一点点失去美丽的光晕

北风吹过
绿色的焰火熄了
夏天像一个碎了的帐篷
我们可曾年轻

> 16.December 2024
那么多灯火摇摇
        雷米
真想和你去走风暴中安静的雪地

> 15.December 2024
荣是最有趣的东西
纯属孩子想象大人的游戏
假到了能换一千枚真金币

聪明人以生为死以死为生
以生为死说是传统境界
以死为生倒是现代发明

权当万物都有爱情
爱人于是一同去爱
万物 也叫万灵

灾难不能消除
那就努力推迟
愿判人类永远缓期执行

千年的堤防令人敬畏
登高一探
那边却是空的

> 14.December 2024
往事，像丑恶的礁石，
暴露在天空下面；

耻辱，像腐朽的褐藻，
缠绕在礁岩上边；

遗忘呵遗忘，你快涨潮吧，
用颤动的波浪把一切埋掩。

> 13.December 2024
锋利砍入睡眠
大山剥去鳞片
火车离开人
前进着

    云涌进站台
    人有五指术
    可音乐不响
      如何入关

> 12.December 2024
他对我讲过他认识死亡
他说你也认识不要惊慌
亲人走时会轻轻把门带上
这是一条长路
记忆不再收藏

> 11.December 2024
世界被挂在胡子中
萎缩成小小一团
人哪，人只是被河水
浸湿的泥土
学者说人类生存的困惑
不仅在于吃穿
还在于一种联系
什么联系？
生命和宇宙同一的联系
有如红色的闪电布满大地
无所在又无所不在的联系
不能废弃
却也不能建立

树，上天的箭只
诗是哭泣的最后一个站台

> 10.December 2024
有天
我去看望那些死者
我被时间挡着
板棚那边有空地
历史沐浴着阳光
戴羽毛的人走来走去

他们向我看着
渐渐惊讶起来
他们说：那有一群鸟
世界在网里飞
一个被称为世界的柜子
里边放着酸奶
还有
鹅蛋

> 9.December 2024
清明
淡紫色的风
颤动着——
溶去了繁杂、喧嚷
花台布
和那布满油渍的曲调……
这是水乡小镇
我走来，轻轻地
带着丝一样飘浮的呼吸
带着湿润的影子
鲜黄的油菜花
蒲公英，小鹅
偷藏起
我的脚印

我知道
在那乌篷船栖息的地方
在那细细编结的
薄瓦下
你安睡着
身边环绕着古老的谣曲
环绕着玩具
——笋壳的尖盔
砖的印
陶碗中飘着萍花
停着小鱼
甲虫在细竹管里
发出一阵噪响……
你的白云姥姥
合上了帐幔
黢黑的小印度弟弟
还没诞生……

我听见
鸟和树叶的赞美
木锯的节拍
橹的歌
兰叶和拱桥弧形的旋律
风，在大地边缘
低低询问……
我感到
绿麦的骚动
河流柔软的滑行
托盘般微红的田地上
盈溢的芳香……
呵，南方
这是你的童年
也是我的梦幻

……
嗯，你喜欢笑
虽然没有醒
是找到了，板缝中
遗落的星星？
那僵硬的木疖
脱落着
变成花香和雾的涌泉
北风，和东方海的潮汐
在你的银项圈中
回旋，缓缓……
是父亲绵长的故事？
是母亲
不愿诉说的情感？
……

我走过
像稀薄的烟
穿过堂屋、明瓦
穿过松花石的孔隙
穿过一簇簇拘谨的修竹
没有脚印
没有步音
排门却像琴键
发出阵阵轻响：
……！——……！——
我知道了
我有两次生命
一次还没结束
一次刚刚开始
 
在你暂短的梦里
我走了
我走向四面八方——
走向森林
踏入褐菌的部落
走上弯弯曲曲的枝条和路
跃过巧妙起伏的丘陵
走向沙洲
走向大江般宽阔的思想
走向荆条编成的诗
藏进蜂窝、鸟巢
走向即将倒坍的古塔
烟囱，线架的触角
渗入山岳
——勇士的内心
潜入海洋——
永不停息的吻……

在你醒来时
一切已经改变
一切微小得令人吃惊
现实只是——
蛛网、青虾的细钳
还在捕捉夜雨的余滴
梦的涟漪……
我
将归来
已经归来！
踏上那一级级
阴凉温热的石阶
踏上玄武岩琢成的
圆桌的柱基
在小竹门外，在小竹门外
作为一个世界
把你等待

> 8.December 2024
大火吞没了森林的呼声，
怀疑的烟迷迷蒙蒙；
纯黑的泉水像修女般走过，
弃绝了所有光彩和影。

天真的叶子早已焦枯，
岩石笑裂了脸上的皱纹；
候鸟在高空大声鸣叫，
呼唤着碧绿的梦境。

也许是未来的情歌，
把我引进这灰碳的海中；
硕大的星粒在口袋里闪耀，
每颗都包藏着一片光明。

我终于开始了新的耕耘，
深深地翻动历史的土层；
把爱情和美交还给生命，
将丑陋的死亡判处极刑。

> 7.December 2024
海岸，卵石
一边被烤干
一边被浸湿

猛烈扭曲的枯叶
在天地间
起落

瓢虫登陆
带来了两颗，五颗，二十八颗
灾难的星星

> 6.December 2024
我最后的日子
是明亮的
我躺在木床上
有人给我吃东西
有人给我打针
有人画十字

有人在我手边放阳光的麦子
    让我一直走 一直翻荒凉已久的海浪

> 5.December 2024 
暗中的美丽
是水留下的

她抬手时
有一枝笔
一只鸟不停地叫
点一样哀凄

周转都是光洁的石头
用小水桶也能提上水来

> 4.December 2024
我被迫走入城市
像一粒弹子
被装进锁里

我要卡住所有钥匙

> 3.December 2024
你是一首岸的诗
是粗糙的手
在炎日西斜的门栏上
编成的

那泥土的润凉
露的生机
使我枯干的梦复活了
变成一条鱼

它游来游去
在水湾中游、在浅滩中游
透过一个个水泡
去看放大的星星

你也是一片静思的湖
布满了微妙的波纹
从各方面来的
有风、网、有老树的根须

早已潜没的情感
在我心上交错
也许这就是鳞的起源
与进化无关

当没有空气的夏天消失
你便默默退去
在即圆形的秋空中
将有芦花在飘......

> 2.December 2024
沿着水走吧
我的人多么悲哀
沿着石头长成的
绿色    洒落下来
磨石的运作  白白的
收起光彩——

在梦里采过
在梦里采过
那也一片白
或许有花开

> 1.December 2024
营造了一片伟业 
成就了一片空虚

千里明月常有
一夜归帆难求

你浸在梦想里
忘记了坏脾气

世界拿走了你的什么
有心就还有一切

专心说话
岛上的叶子  飘得很远

> 30.November 2024
从最低的草地
走上山巅
伸出的手    变成麦田

一片树叶也
    层层叠叠
伸出的手变成麦穗

有一只手    托着窗子
    一扇一扇打开

> 29.November 2024
书上说糊墙的书
浑身花骨朵
人不能太清楚

书又说
空气是一滴水
雨是一片光
人不能太糊涂

> 27.November 2024
阳光
在天上一闪，
又被乌云埋掩。

暴雨冲洗着，
我灵魂的底片。

> 26.November 2024
水平线
在我唇边变幻
使我无法说出

> 25.November 2024
在那里，我轻轻荡漾，
沙洲下安眠着古老的梦想；
不要发掘，不要理睬它，
那只是些泪一样苦咸的潮浪。

> 24.November 2024
我的诗
不曾写在羊皮纸上
不曾侵蚀
碑石和青铜
更不曾
在沉郁的金页中
划下一丝指痕

我的诗
只是风
一阵清澈的风
它从归雁的翅羽下
升起
悄悄掠过患者
梦的帐顶
掠过高烧者的焰心
使之变幻
使之澄清
在西郊的绿野上
不断沉降
像春雪一样洁净
消溶

> 22.November 2024
一条路干枯了，
平原熨过滚热的风。

春天还可以找到，
但已不那么天真。

花朵被任意放逐，
果实还没有形成。

草木都竭力地扩张，
维护着自己的生存

> 21.November 2024
由于漫长的等待
我的心已不那么年轻

再不愿用泪去擦洗
圣坛上庸人的脚印

但我仍要坚持
向着纯美和永恒

不论是幸福的死
还是痛苦的生

> 20.November 2024
你说我的信过于冰冷
你说我的心没有温存
是呵，热烈的青春早已逝去
只剩下漫长苍老的严冬

假如你爱的是太阳
请千万不要向我靠近
即使太阳也不能溶化幻灭
反而会失去灿灿的光轮

相信吧，永远相信
相信我的善意和年龄
梦醒时你可以见到月亮
那就是我从前的爱人

> 19.November 2024
假如钟声响了，
就请用羽毛
把我安葬；
我将在冥夜中，
编织一对
巨大的翅膀——
在我眷恋的祖国上空
继续飞翔

> 18.November 2024
火车叹气了，
代表们走下车厢，
穿着重彩盛装。

一个女孩，
机械地打石子，
从不抬头张望。

> 17.November 2024
这个世界上的人
白的，说是像白雪
黑的，说是像黑炭
雪会化掉呵
炭会成烟呵
那就还有不黑不白的
那就说像水泥
水泥会被打湿
还会被烤干
既不会溶化
也不会冒烟

> 16.November 2024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 15.November 2024
飞鱼在海面上飞
张开透明的鳍翅
闪着星辉

它要脱离尘海
它要做自由的鸟类

> 14.November 2024
我不敢看你
风摇荡不定

另一个世界
更广大无垠

> 13.November 2024
斜阳穿过瓶壁 
弯成一道彩虹

福尔马林和酒精 
浸着自负的蠕虫

蠕虫望着窗外 
飞升着彩蝶和野蜂

心里涌出股股 
轻蔑和不平：
 
“他们也算生物？ 
经过什么鉴定？
 
“连档案都不具备， 
更别说拉丁文命名。
 
“我才是生物世界的代表，
尽管丧失了生命。
 
“要不那聪慧的人类，  
干嘛要长久保存？”

> 5.November 2024
你的笑
是大海拥抱海岛的笑 
是星星跳跃浪花的笑 
是椰树遮掩椰果的笑 

你笑着 
使黑夜奔逃

> 1.November 2024
在印着圣母的
明信片上
写一首诗

用三行赞美圣婴
用一行咒骂自己